這本書匯集了我近兩年發表的部分論文、學術隨筆和讀書筆記。
有兩篇曾收入早該出版但因出版社拖沓至今尚未出版的《閱讀秩序》
一書中。文章大致分成三編。書名則取自集中的一篇文章。
第一編主要是關注一些社會和法律的熱點問題,諸如言論自由和
隱私權、婚姻法修改、刑事訴訟法修改、送法下鄉、科技與法律以及司
法審查和制度形成的問題。當然都只是“攻其一點,不及其余”,試圖
從一個角度切人進行學理的然而可能對社會實踐有影響的討論。寫
作這些論文,我尋求的不是上帝的眼光,而是帶著普通人的常識,以法
學家的冷酷眼光來考察?梢哉f,這些論文反映了對現實的關注。
對現實的關注當然應當包括對自己所在的學科和學術活動的關
注和反思。特別是在目前“依法治國,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”的口號
已成為流行話語,法律和法學行當非常熱門的今天,這種反思甚至格
外必要。正如一些清醒的經濟學家所言,中國的經濟改革的成功并非
經濟學研究的功勞一樣,我也一直很懷疑法學家是否有能力擔當起建
設法治的任務。我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,法治是一個民族的事業,法
學家的工作大致只是對這一事業的正當化和理解。因此,在社會實踐
中特別是中國社會變遷中反思法學的特點,反思中國近代法學形成,
乃至反思法學研究及其方法,不是多余的,而是法學家必須經常捫心
自問的。這并不是說法學家可以放棄自己的社會責任和人生關懷,而
是說我們必須知道我們知識的界限。這是康德的問題,可能太哲學化
了;但至少我們應知道如今不允許作虛假廣告,聲稱自己有包治百病
的宮廷秘方呀!否則,就有乘機攫取私利或推銷假藥的嫌疑。這種
“自我審查’’是否會對法學“研究”的“蓬勃發展”產生不良影響呢?我
認為不會,人不可能在任何時候說一切事情,總是必須有所為有所不
為,也只有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。不能因為市場銷路好,就蘿卜多了
不洗泥;假冒偽劣產品盛行,不僅害人,而且最終只會砸掉自己的飯
碗。第二編的文字就是這樣一類對于法學自身的反思。
最后一編的五篇是讀書筆記和讀后感。
關注現實、反思自我和認真讀書,大致構成了我認為一個法學家
的“應為”。而且順序也恐怕不可顛倒,至少在我看來如此。當然,這
三者從來不可分。因此,這里的分編似乎又有點多余,恐怕只是為了
把書編得更像書一樣罷了。人要脫俗是很難的,因為“俗”就是一種約
束人的制度。
說到“俗”,就應當多寫幾句。在這些文字中,我或多或少追求了
一種通俗,盡量從常人的一般感覺出發,試圖將一些普遍流行的俗話、
俗語或俗事中都納入一種理論分析。固然這有追求作品的讀者面最
大化的考慮,但這更是一種學術的追求。因為,我認為理論不來自理
論,而只能來自社會生活。市面上流行的俗話、俗語甚至俗事之所以
流行是因為它們集中概括地反映了人的一些特點、局限,反映了人所
在的特定社會的一些特點,或者是反映了特定自然、社會條件制約下
人的一些特點,因此有可能與現代學術研究成果相通,甚至表述更為
凝練和富有地方特色。一個學者,如果能夠從這些地方切人,將它們
納入理論分析,就有可能賦予這些世俗的東西以理論的意義。這不僅
對普通人會有啟發:喔,原來那些高深的理論離生活并不遠,并不是只
有在象牙塔才能瞥見的真理,理論就在我們生活中,就像窗外雪花那
樣無聲飄落;我更認為這可能對學者有啟發:文章原來可以這樣寫,理
論原來也可以這樣表述,我們周圍原來有這么多理論思考的素材。
為了追求這種“俗”,我也力求擺脫法學理論文章習慣表露的那種
絕對真理之化身的語調和敘述方式。請注意我的著重號。許多作者
實際上并不把、也未必想把自己的言述當作絕對真理,但他們的語調
和表述方式卻往往給人這種印象。由于沒有對立面,沒有對對立觀點
的同情理解,過分強調對與錯、善與惡、正與反的截然對立,言詞仿佛
很是有力,卻往往令人敬而遠之。毛澤東同志早就批評過這種“洋八
股”、“黨八股”的文風“語言無味,面目可憎,像個癟三”(《反對黨八
股》)。我試圖以自己的文字改變這種狀況。我精神分裂似地不斷同
自我論戰,不斷對自己的立場和論點提出可能的質疑,對自己抱一種
適度的懷疑;我力求在同假想的讀者訴說、對話、辯論中展開和開發自
己。這并不意味著我“謙虛”或缺乏自信;事實上,我堅持我的觀點,且
相當頑固。但哪怕是假想的對手,我也把他當成一個講道理的真正對
手,希望讓思想的路徑以及它可能誤人的歧途統統展示在辯論中。這
也是對自己思維的一種訓練一一您讀過茨維格的小說《象棋的故
事》嗎?
這種努力,并不是一種新的嘗試,而是一種對傳統的回歸,盡管并
非為了回歸。無論是中國古代的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,還是柏拉圖的《對
話錄》都是對話體,都是從日常生活問題切人的。也許時代不同了,而
且人微言輕,我們不可能甚或沒有大師們的能力用對話方式寫作。但
是,至少我們可以把思想表達得更為從容一些,盡管從容也需要努力。
也許有人會認為我這種努力是一種“啟蒙”,確實,就有人善意批
評我寫的東西類似“啟蒙”讀物。我敝帚自珍,并不認為這種努力是在
啟蒙。除了堅持對現實問題作理論思考外,我只是在尋求思想的另一
種表述方式而已。同時,我從來也不認為有誰能啟他人之蒙。啟蒙從
來都是個體的自覺過程,是自我的超越,別人無法替代。讀書與其他
社會生活事件一樣,不過可能成為激發人們經驗自覺的觸媒之一。一
個人如果沒有人生的體驗和反思,即使讀再多的書,經再多的“滄!,
也永遠不可能有“啟蒙”之悟。在啟蒙這個問題上,讀者永遠比作者更
有權利。 。
當然,正如任何事都有機會成本一樣,我的這種努力同樣要付出
代價。因此,如此追求并不意味著我認為這種努力在絕對意義上最
好,也不意味著我一定會堅持下去,或在所有的文章中都堅持。一些
善良的朋友會譴責我,甚至“罵”我:不作系統性理論努力,不寫專著,
不對概念作精確的界定,乃至“媚俗”等等。但是,我常常感到今天中
國的學術界特別是法學理論界缺乏常識,而任何強烈實踐性的理論,
都不能忘記常識。常識是我們生存的、然后是學術的出發點。
此外,正如博爾赫斯所言:“每個人總是寫他所能寫的、而不是他
想寫的東西”。
窗外,是今年的第一場雪。無風的天空中,雪飄灑得如此纏綿悱
側、繾綣動人,昨日的瀟瀟落葉已被覆蓋……冬天了。當江南草長,燕
子歸來之際,這本書就會來到這個世界。
蘇 力
1998年11月21日上午于北大蔚秀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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